詩鐘說夢 易順鼎
詩鐘不知起於何時。少日見閩人施某所著《閩雜記》載有多聯。施為國初人,則國初已有此制矣。此體大約創始於閩。閩人名曰“改詩”,或名“折枝”,不名“詩鐘”。“改詩”不知何所取義。或言改律詩絕句之詩而為兩句,故曰“改詩”。“改詩”之“改”字,即“截句”之“截”字意。其名“詩鐘”,則擊缽催詩之意耳。
《閩雜記》所載多聯,僅有分詠事物一體,而無限字一體。分詠人物體,有詠一事一物者,有詠兩物者,有詠兩事者。然總以詠一事一物、且詠不倫不類之事物,為此體之正宗。記《閩雜記》所載,分詠“燕子、洋狗”云:“三春又見君尋主;諸夏難容尓吠人。”分詠“剔腳匠、題名錄”云:“足下工夫三寸鐵;眼前聲價一文錢。”當時風氣可以想見。
余生平作詩鐘,以光緒丁丑在鄂與李篁仙丈同作為最早。篁仙丈時以候補道主講經心書院,意不自聊,乃借詩鐘以自遣。每會必假四川會館,集者嘗數十人。周子謙、吳社園、徐璧臣數君,尤為能手。余初作此體,所詣甚粗,不過以慘綠少年陪末座而已。當時所作,全不記憶。僅記限字體有“連日事忙”、“東萊博議”兩題。“東萊博議”題有一卷下句云:“朝議將收魏博權”,“博”字甚新。限字體多限兩字不對者,分嵌於兩句中第幾字。其用三字、四字,以至七字、八字,則苛政、變體也。閩人又有五碎、七碎之名。小兒未學作詩,先學作對,作對之後又學作碎。對者,對他人五字、七字之句;碎者,自作一對五字、七字之句。其題則先生命兩字,使分嵌於兩句之中,亦限嵌於第幾字。但五、七碎所嵌之字皆相對者。分詠題記有“申報、赤壁”一題,余有一聯云:“字多英法蛟龍氣;江是孫曹鷸蚌場。”粗獷而且膚廓矣。
篁仙丈早負才名,為湘中七子之一,風流文采,雖晚歲不減少時。乃竟坎壈以終,殊可歎也。所作詩鐘,聞有刻本,竟未得見。蓋自辛巳別後,不相聞問,而丈未幾亦歸道山矣。又嘗對余自誦詩鐘警句多聯,惟記分詠“褲、鼠”云:“藏得孤兒歸趙國;化為天子送隋家。”
光緒乙酉,隨任川藩。趨庭之暇,與由甫六弟、香畹五妹及妹婿黃玉宗開詩鐘社。時張子苾、季曾碩夫婦居署中,而蜀中群彥如顧印伯、范玉賓、劉健卿、江叔海諸君,簪裾畢集。所作詩鐘,或呈先君校閱,或季碩、香畹代先君校閱。往往酒闌燭盡,夜分不休,洵一時之樂事也。是年所作甚多,刻成四冊。玉賓題簽曰“仿建除體詩”。未幾先君移任蘇藩,諸君遂云散風流,此刻亦塵封雨濕。盛會難常,為之感歎。
王壬秋年丈時在蜀主尊經講席,嘗論詩鐘名句云:當以限字“黃二狗子”一聯為第一,而壬丈分詠“翎管、水煙袋”一聯為第二,余分詠“年糕、馮道”一聯第三。“黃二狗子”云:“鵑啼二月黃陵廟;狗吠三聲華子岡。”“翎管、水煙袋”云:“雙貂翠珥云南玉;二馬黃磨漢口銅。”“年糕、馮道”云:“題詩莫誤春秋令;比例還應配夏姬。”按此乃壬丈一時興到之言。其實華子岡所聞“犬聲”如豹;論詩鐘作法,用典當用本字本文,不應以“狗”代“犬”也。同社諸君子雄奇博雅,各擅所長,至於工麗、悽綿兩種,自問亦未嘗多讓。如“賀新娘”三字鴻爪云:“暮雨吳娘桃葉水;新秋胡騎賀蘭山。”“渡、蘭”鳳頂云:“渡頭人去煙橫艇;蘭若僧歸月到樓。”“新五板船”四字碎聯云:“新潮板渚三春水;舊雨楓橋五夜船。”“世、樓”蜂腰云:“落花身世隨流水;細雨眉樓對遠山。”“琴、雨”鳳頂:“琴因焦尾成珠柱;雨已銷魂況畫船。”分詠“茶、松子”云:“春愁禪榻看煙颺;秋夢琴床聽雨敲。”前三聯在蜀社作,後三聯在吳社作,皆傳誦一時。亦有他人不以為工,而寸心自賞者。旗亭畫壁、井水歌詞,每念昔遊,則覺颺氣回腸,不能自已矣。“朝、夢”鳳頂,香畹妹一聯云:“朝潮夕汐吳江水;夢雨靈風聖女祠。”分詠“樓、昭烈帝”,由甫弟一聯云:“其中綽約多仙子;天下英雄惟使君。”皆傳誦之作。陳石遺云:“吳江”若改“胥江”或“蟂磯”,似以對“聖女”較工些。詩鐘又有一體,微與分詠人、物不同,或拈兩實字分貼之,謂之“籠紗格”。如“五、紅”二字,由甫弟一聯云:“數點天心托梅瓣;一般人面比桃花。”當時以為工切。此拈兩實字分貼者也。亦有拈兩虛字分貼之者。
由蜀入吳,此會更盛。弟、妹、妹婿而外,子苾、季碩夫婦及江叔海、梅石卿、朱曼君輩俱在署中。亡姊真一子在蜀降亂,在吳仍降亂,時於沙盤中發詩鐘題,評定甲乙,極人天唱和之樂。而吳門又多寓公,如俞曲園先生、戴洗蕉夫人、惲季文昆弟、文小坡同年,詩筒往還,幾無虛日。余兄弟亦不知仕宦居積治生為何事,惟與諸友文酒談宴。嘗呼燈船,置酒招妓,或游盛氏、顧氏諸園,則吮筆濡墨,拈字分題,遊人萬目相屬,莫知所為,或訕笑之,余輩亦不顧也。是年所作,多存吳社集中。未幾先君謝病歸田,余則改官之汴,此樂遂不可複得。山塘斜日,惟覺惘惘如夢而已。
余輩未至蘇州之先,李憲之方伯諸公已有《詩夢鐘聲》之刻。記其佳句兩聯,分詠“蘇州、舅”云:“五月地愁梅子雨;六朝人笑草翁風”,屬對極工,惜上四字未超妙;“乳、孫夫人”云:“軟溫銷盡三郎意;剛猛居然大帝風”,則工切而兼雄渾矣。
丙戌會試入都,四方之士云集,如陳伯嚴、文芸閣、劉鎬仲、楊叔喬、顧印伯、曾重伯、袁叔輿輩,友朋文酒,盛極一時。每於斜街花底,挑燈擘箋,以歌郎梅云輩為上官昭儀,選定甲乙。只今余篋中尚存殘筆數紙,覺酒香燭淚,微有黯淡舊痕。一日大會於陶然亭,以“楚、檀”雁足命題,佳卷甚多,而劉鎬仲以“高閫何人能相楚;長城今日竟悲檀”一聯,由余閱卷,裒然舉首。鎬仲去世久矣,思之曷勝憮然。
是會為丙戌三月也,乃有絕大關係於戊戌八月者。其事甚奇,不可不記。同人拈得“來、本”鶴膝,佳卷甚多,而楊叔喬一聯亦由余閱卷,裒然舉首。其句云:“抽刃我思來叔壯;橫刀人詫本初雄。”時在座諸人,但爭賞其屬對之工稱,隸事之精切耳,豈知遂成戊戌之讖耶?言念故人,潸然涕淚。
伯嚴是時于此體尚不甚工,“來、本”鶴膝所作一聯云:“如我更多來日感;勸君莫作本朝文。”在伯嚴特游為之,以發同人之歡噱者,然至今日,亦儼成詩讖矣。
詩鐘甲乙,最優者為狀元,最劣者為謄錄。梁節庵嘗言,陳伯嚴、繆小山作詩鐘,皆由謄錄升至狀元。言其初不甚工,後乃甚工也。
丁亥冬,改官大樑,抗塵走俗者兩年,久不知詩鐘為何物。至庚寅春,河圖稿成,遂棄官,徑入廬山,於三峽澗上築琴志樓居之。當是時,幽憂侘傺,心緒如死灰槁木,初不自知其所以然。南皮師方督兩湖,乃相招入幕,亦不自得。又改充兩湖書院分教。於是始奉母居鄂,來往于匡山鄂渚之間。鄂中群彥萃集,朋侶尤多,詩鐘之事又興起矣。陳右銘丈方任鄂臬,伯嚴隨侍署中,樽酒不空,座客常滿。臬署有乃園,余則寓居曾祠淩霄閣,皆有亭館花木、江山遊覽之盛,彷佛錢思公在洛陽日,永叔、聖俞、師魯輩時時載酒為龍門之遊也。
南皮師為海內龍門,憐才愛士,過於畢沅。幕府人才極盛,而四方人才輻輳。余與伯嚴追逐其間,文酒流連,殆無虛日。其與詩鐘之會者,幕府則楊叔喬、屠竟山、畢若溪、楊范甫、宋芸子、汪穰卿、范仲林、秋門兄弟輩;過客則文芸閣、曾仲伯、王子裳諸君;而閩派如鄭肖彭、沈愛蒼,亦同會集,洵一時之盛已。
重伯天才敏捷,而記睹又博瞻絕倫。一夕與余在右丈齋中,右丈拈“洋、臘”二字,鳧頸命題。重伯立成一聯云:“望洋海若驚河伯;嚼蠟摩登試阿難。”余尚未交卷也。
芸閣天才之敏捷,記睹之博瞻,亦與重伯相同。而重伯之博瞻專於經子,芸閣之博瞻專于史集。重伯之博瞻在秦漢以前之古籍,芸閣之博瞻在唐宋以下之群書。重伯所作,典麗極矣,而其失也滯;芸閣所作,閎富極矣,而其失也雜。
芸閣既貪多,又喜速,往往甫見題字,芸閣已交卷矣,且其卷必數倍於他人,雖無甚空泛者,然不暇求工,少傳頌之作,亦可惜也。
南皮師綜九流之長,一時賢俊皆從之遊。即以遊戲余事論,每用一典,必誦其原文;每詠一人,必舉其始末。王事勤勞,日無暇晷,夜中又常不寐,或憂勞過甚,則用文字陶寫。恒置食數簋,召余與叔喬侍座夜讀。聞余輩作詩鐘,因亦即席擬作,不置紙筆,每成一聯,每自誦之。以是每次所作,皆無片稿。余每留意欲私記師作,而題既太多,時又甚促,僅記數聯,特錄之於右,以存碎金。“文、棗”二字蜂腰云:“白首好文臣齒老;赤心如棗主恩深。”“有、麻”二字雁足云:“春水桃園天別有;秋風茅屋雨如麻。”“涼棚、申報”分詠云:“陰陽舒卷長繩裡,歐亞縱橫亂紙中。”“眼鏡、鸚鵡洲”分詠云:“眩海老花障云霧;隔江芳草對煙波。”窺豹一斑,可知全體。
詩鐘一事,自國初閩人記載後,至近數十年乃有傳作。就余所見聞,詩鐘有刻本者,京師則盛伯希祭酒諸君;山東則趙菁衫年丈諸君;蘇州則李憲之方伯諸君;粵西則唐薇卿諸君。而最先者,莫如前湖北巡撫郭遠堂年丈。其傳作有“連、白”限第五字云:“海水琴邊連竟去;涼風天末白如何。”可謂虛實兼至,情文並茂,詩鐘之正宗,閩派之盛軌也。
沈愛蒼嘗為余言其先德文肅公為船政大臣時,署中賓客及署外各局、廠委員,皆用文士。每公事畢,即拈題限字,夜刻燭若干長為度。一夕,拈“南、白”二字,雁足為題,構思竟夕,苦無佳句,至雞聲報曉,忽得一聯云:“一聲天為晨雞白;萬里秋隨朔雁南。”以文肅之政事勳業,而所嗜好者,仍不免文人之結習。愛蒼所誦佳聯甚多,惜
余不能記憶,他日當詳問之。
趙菁衫為戊午年丈,余未得見,但聞王夢湘言其記問之博,著述之富,蓋詩鐘之健將,濟南文壇之主盟也。以候補道官山東數十年,坎坷抑鬱以終,殆與李篁仙丈遭際相近。夢湘誦其警句,如“殘星、比干”分詠云:“橫秋雁塞兩三點;去夏龍逢七百年。”可謂工巧獨絕。
京師士大夫作詩鐘者,以湘人為最盛。而他省之京朝官多未與焉。王夢湘、曾重伯、陳曼秋、杜喬生、汪頌年諸君為主盟,而英山王伯唐諸君來與重伯言,曼秋輩所作將數千首。曼秋死,稿存其夫人處。時余不在京師,未預此會,因亦不識曼秋,但聞重伯稱道耳。比己亥冬入京師,則湘人之作詩鐘者僅存喬生、頌年輩一二人,其余皆他省之京朝官,如伯唐及王聘三、王幼霞、朱古微、張次山、趙芝山、顧亞蘧、秦晦鳴、劉葆真、葆良、黃叔頌諸君皆是也。至明年而伯唐死國難矣。
庚子初春,余在京師,詩鐘之作,忽風行一時。琉璃廠諸紙鋪,家家門首皆貼詩鐘題,徵收詩卷,標明彩物,波及內城,亦有發題並送卷者,初不知何人所留也。所傳聞警句,如“韓信、墨水匣”云:“國士自真王自假;兼金其外絮其中”,“楊柳、七夕”云:“三起三眠三月暮;一年一度一銷魂”,“古書、老妓”云:“文字鬱律蛟蛇走;門前冷落車馬稀”、“零星掇拾秦灰後;去日銷磨楚夢中。”如斯而已。逾兩月,遂有拳匪之亂,此事遂廢矣。
自庚子三月出都後,時局天翻地覆,無暇更問及詩鐘。然辛丑在西安與樊山、亞蘧拈題數次。其後一官去國,萬里投荒,幸得生還,亦不復作渭城之唱矣。比甲辰冬遊閩,稿筆依人,傭書多睱,乃得與陳伯潛閣學推襟送抱,酬唱往還。閩固詩鐘國,而閣學實執牛耳。每數日必有會,每會必十余人或廿余人,皆其邦之名宿也。余欣然往觀,閣學遂邀留入社。社中非閩人者,惟余而已。時所發題為“巷、流”二字,雁足。余成數聯,有一聯云:“秦淮日褉烏衣巷;晉水春祠碧玉流”,頗自愜意。適閣學閱卷,果以此聯取置第一。而其他閱卷者皆不取此,亦足見閩派之別有賞心矣。
《閩雜記》所載,皆分詠人物題。而今閩派則不用分詠,而專用限字。限第一字謂之一唱,限第二字謂之二唱,以至限第七字者皆然,無鳳頂、鳧頸、鳶肩、蜂腰、鶴膝、鷺脛、雁足等名目。其謂之“唱”者,以每評定甲乙後,即高聲唱誦其甲乙各聯也。
癸丑二月二十日,鐵路同人會詩鐘之局,到者約二十余人,而余與節
庵、石遺、濤園、嘿園則在弢老處小集。一在西城,一在東城,相距極遠,乃以電話傳題,飛騎送卷,互相閱定。從來詩鐘會無此熱鬧者。記有“竹、歸”七唱,佳卷頗多,節庵以“甘竹”、“澹歸”得元,皆用粵典。“綿竹”、“秭歸”屬對極工,而雷同太多。“瓦、雲”一唱,濤園以“雲飛泗上興高祖;瓦震昆陽見漢官”得元。有議“見漢官”三字與“瓦震昆陽”非一事者,余謂改首句“高祖”為“亭長”,則“漢官”二字亦佳矣。余以“雲如龍虎驚高帝;瓦冷鴛鴦憶太真”得元,與楊味春捲“瓦冷鴛鴦唐帝怨;雲成龍虎漢皇興”幾雷同。羅癭公謂楊作勝余也。顧印伯卷云:“瓦飄夢雨來無定;雲護儲胥恨有余。”羅癭公、陳石遺、王書衡皆極賞其現成;楊杏城、陳公輔皆謂“夢雨”、“儲胥”對終不工,互辯蓋甚烈也。“望、童”二唱,余有一卷云:“楚望春愁迷夢澤;巴童夜唱下夷陵”,頗自謂工。節庵用張堪、陶侃事,以“聖童堪譽”、“門望侃寒”得兩元。亦有議之者,謂其能揣摩閩派耳。“舉、前”三唱,余交卷甚多,如:“伯仁舉目新亭泣;次律前身退院僧”,“明月前身詩可品;春風舉國錦初裁”,“商隱舉家吟碧樹;劉郎前度感花紅”,“未定舉旗爭黑子;有誰前席問蒼生”,“鱸魚舉網應能得;鸚鵡前頭且莫言”,“不戒前車將接踵;誤書舉燭本無心”,此數聯皆高列,而“明月前身”、“春風舉國”竟為濤園取元。“商隱舉家”、“劉郎前度”節庵亦本取元,因欲取閩元,遂抑置第二。弢老謂閩派忌用人名,若改為“相警舉家”、“又來前度”,則此聯必元矣。節庵所取元卷云:“新亭舉目悲何極;彭澤前身事豈真”,純用虛神,疑為弢老之作,而不知乃嘿園所作也。弢老一卷曰:“詩有前身彭澤澹;策惟舉首廣川醇”,字字的當,而其光頗黯淡,竟作遺珠。
弢老與余談王幼點“楚、牙”三唱卷云:“雲歸楚岫曾無夢;水冷牙台不再弦”,“笑、渾”七唱卷云:“名場恣哭何如笑;心境從枯不遣渾”,意以此為最上乘之作。又謂“不遣渾”本作“不肯渾”、“不使渾”、“不許渾”,最後乃改“遣”字,下字之難如此。余亦頗賞此兩卷,而同社非閩派者,皆不以為然。即閩派中之陳石遺,亦不謂然也。而石遺稱誦閩人“月、詩”七唱一卷云:“花片疊高平地月;竹尖鐫滿一庭詩”,致以為佳,同社皆謂此童子初學對偶所為,而石遺誦之,殊不可解。
閩派中沈文肅及弢老皆能以大筆為詩鐘。文肅“雪、平”一唱卷云:“雪天裘被偕朋輩;平地樓臺望子孫”,“天、我”五唱卷云:“海到無邊天是岸;山登絕頂我為峰”;弢老“瘦、生”四唱卷云:“梅花雖瘦無寒相;松子初生有大才”,大而不廓,空而不疏,所以佳也。
詩鐘能用唐人詩句爛熟人口者,運用得法,而又相稱,此必有目共賞之作矣。但不可失之於淺,淺則亦斷不能出色。如羅癭公“伏、星”三唱卷云:“香爐伏枕京華望;雪涕星關早晚收”,上句用杜工部,下句用李義山,余一見即擊節稱賞,以為無出其右,果為石遺取元,可謂老眼之無花矣。
閩中老輩詩鐘事,聞諸石遺、濤園諸君,有可稱一時佳話者。如“女、花”二唱,初唱三卷云:“青女素娥俱耐冷;名花傾國兩相歡”,聽者已歎集句之工,再唱第二卷云:“商女不知亡國恨;落花猶似墜樓人”,聽者皆拊掌叫絕,以為無出其右矣,及唱元卷云:“神女生涯元是夢;落花時節又逢君”,無不驚服叫絕者。此三聯皆集唐人最熟之句,而一聯更勝於一聯,一聯更佳於一聯。東坡所謂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也。
癸丑二月三十日,詩鐘第十六集,時伯浩已返津門,叔伊將歸閩海,節庵在西陵未歸,弢庵、濤園、印伯及諸君多不至,至者僅叔伊、杏城、瑟君、硯農、仲起、翼牟、書衡、叔進、伯厚、亞蘧、穎人、北湖、癭公及余,凡十人而已。“來、者”二唱佳卷最多。叔伊取癭西元云:“飲者留名惟李白;饑來驅我學陶潛”,真名作也。叔進取余元云:“桑者客停青絡馬;檀來人唱白符鳩。”是次兩榜前八名余得其六,一元、兩眼、兩花、一臚。叔伊拍掌稱快,謂余大勝。兩眼卷云:“歸來些吊湘中屈,大者王招海上橫”,“歸來止酒傷元亮;健者橫刀壯本初”。兩花卷云:“筆來竟有宜生禍;墨者曾無吊死哀”,“日者能知鳶火相;時來爭送馬當風。”臚卷云:“惡來走獸寧神物;兀者王駘亦寓言。”余自問皆不及癭西元卷之妙手偶得也。“左、回”三唱,余與癭公閱卷,佳卷亦甚多。余取亞蘧元卷云:“歸漢左擔途自遠;助唐回紇利原無。”叔進花卷云:“人到左棉栽夏竹;女驚回水采秋薇。”“左擔”、“回水”皆通場所無,惟花卷“夏”、“秋”兩字稍湊耳。硯農眼卷云:“桂旗左倚神通洛;錦字回文恨寄秦”,此聯余極賞之,而癭公謂“桂旗”乃右倚,非“左倚”,余謂改用“采旄”對“錦字”更工。癭公取穎人花卷云:“妃子回看空掩淚;孺人左抱正閒居”,翼牟亦謂乃“左顧”,非“左抱”,相與大笑。(此處疑有闕字——抄錄者)此卷癭公取元,余初亦以此卷擬元,因“左擔”、“回水”更新而易之。次則書衡卷云:“蓬萊左股三神迥;粉黛回頭一笑空。”瑟君卷云:“驍騎左遷猶允武;鴛機回夢已無家。”伯厚云:“欲脫左驂誰贈策;倘逢回雁可傳書。”翼牟卷云:“雲開左掖分曹入;雪滿回中夜獵歸。”亞蘧卷云:“孟德回車馳隴阪;太沖左眄失江淮”,“愛才左轄頻虛位;垂翅回溪正待時。”叔進卷云:“群蟻左旋真似磨;萬牛回首重如山。”書衡卷云:“金輸左右阿爭譽;地小迴旋楚自憐”,“織錦回文詩思巧;受金左袒獄詞工。”北湖卷云:“荊人左足悲初刖;蕭後回心感獨居。”用典不同,各極其勝。余此次交卷頗多,有數聯云:“後唱回波譏栲栳;帝嗟左股訓蓬萊”,“椒錄回心傷懿德;楊垂左肘誤蒙莊”,“漢虜左賢飛將在;唐盟回紇令公來”,“侑酒左[馬真]傾四座;舉峰回鶻逼三城”,“地號回中鄰鶻部;臣名左徹戀烏號”,癭公皆未置前列也。
閩人作詩鐘,以唱為重。其作詩鐘、閱詩鐘之法,每發題後,人例作四聯,投卷於筒,匯交謄錄。謄錄以小紙分謄,每箋例四聯。如每會十人,每人四聯,則小箋十紙即可謄畢。每謄畢一紙,即送末座先閱,閱畢,遞傳上座者,以次輪閱。擬取者各另紙錄出。所取者不過十聯以內而止。自定甲乙。如每會十人,則十人各定所取甲乙也。各閱定後,以次宣唱之。唱卷之法,從最後先唱,至元卷而畢。詩鐘以唱為樂,但頗費時耳。閩派以弢庵閣學為最工。如“束、羊”云:“束修自笑羊何瘦;年齒誰憐馬又加。”“群、雪”云:“絕群新築空山屋;犯雪親拿獨夜舟。”“乞、迷”云:“殘酒乞鄰聊一醉;亂山迷路欲何歸”,“垂暮迷方終不逕;忍饑乞食定誰門。”“木、安”云:“十年竿木逢場戲;一夢槐安作宦歸”。“炊、季”云:“貧有一炊寧斷飲;老思群季怕登高。”“補、顏”云:“生際聖朝無補甚;老營陋室自顏之。”皆沖遠深微,詩鐘之最上乘也。
詩鐘優劣有不易明言者。余閱“炊、季”二字卷,取一聯云:“富貴一炊塵夢短;河山五季劫灰深。”將置第一卷,繼又得一卷云:“富貴一炊曾未熟;文章五季又何衰。”兩卷並列,審定久之,乃置次卷於第一,而首卷移置第三四矣。一用實力,一用虛神,究以取虛神者勝。揭曉則取虛神者為閣學卷,余益自喜所取之不謬也。鄭友其山長“補、顏”一聯云:“成佛幾生當補處;論詩一老尚顏行。”余最賞之,取列第一。以成佛補處菩薩出於《妙法蓮華經》,用“補”字典者,惟此最新,為通場所僅見也。其後“炊、季”題,余有一聯云:“尚顏累炊調萬物;敢因澆季廢群經。”閣學與山長皆取列第一。“炊累”出《莊子•養生主》篇(按:此處有誤,應是出《莊子•在宥》篇——抄錄者),亦通場所僅見也。
閣學、山長兩君而外,能手甚多。葉肖韓侍禦、林稚山孝廉皆卓著者。葉“束、年”聯云:“束薪彌望成翹楚;年矢相催入老蒼。”林“乞、迷”聯云:“夙擬乞資修俠塚;翻因迷路得佳山。”皆佳作也。
閩派頗隘,他派多不能羼入。陳石遺自武昌乞假回閩,石遺雖閩人,而客遊在外久,亦不純於閩派。余閱“木、安”卷,得一聯云:“鸚鵡問安天寶恨;鷾鸝巢木永嘉哀。”賞取用典之工,取列第一。比揭曉,乃石遺作。然他人皆不取也。
去年在武昌,伯嚴由南昌來,節庵開詩鐘會於湖堂,會者將廿余人,極一時之盛。時所發題為“試、霜”二字,閱卷者為石遺、陳荔村,皆閩人。石遺取伯嚴卷第一,荔村取余卷第一。伯嚴卷云:“屢試不售名輩老;十霜共醉古人稀。”余卷云:“屢試不登羅隱第;三霜愁聽杜陵砧。”次句用杜詩“三霜楚戶砧”典。伯嚴之“十霜”虛,而余之“三霜”實。然實者仍不及虛者之佳,蓋其吐屬名雋,一望而知為名手也。節庵諸君皆謂伯嚴善於揣摩閩派云。
閩社又有葉君芾棠者,亦稱作手。余最喜其“蟲、館”第二唱云:“已蟲琴柱知音少;久館權門脫穎難。”“蟲”、“館”皆實字,而頗難對。此聯竟將“蟲”、“館”揉成虛字,可謂妙矣。葉肖韓聯云:“壁蟲待蜇秋絲盡;飆館無悰晚吹哀”,吐屬亦佳。又記有兩卷:“倮蟲慚愧儂為長;旅館喧嘈客自孤”、“號蟲身世如寒士;解館賓朋似落花”,存之,可以略見閩派。
貴東道駐古州廳,即牂牁江也。有諸葛台,即張廣泗所登者。其地山水本佳。光緒丁、戊間,余侍先君於道署,將近兩年。署中園亭皆先君所創構。幕中文士如蔣次香、張子蕃、阮敦甫、胡孟存、張逯泉諸君,極遊覽唱和之盛。余刻《丁戊行卷》三巨冊及《摩圍閣詩詞》兩冊,皆此兩年間所作。而同社唱和聯句之作,尚不與焉。其時尚不知有所謂詩鐘,然嘗取東坡“長江繞郭知魚美;好竹連山覺筍香”一聯,化為七聯,“長”、“好”為一唱,“江”、“竹”為二唱,“繞”、“連”為三唱,“郭”、“山”為四唱,“知”、“覺”為五唱,“魚”、“筍”為六唱,“美”、“香”為七唱。蓋雖無詩鐘之名,已合詩鐘之體矣。余所作尚記三聯。“江、竹”二唱云:“一江春恨文通賦;萬竹秋言正則騷。”“魚、筍”六唱云:“水亭坐雨評魚價;山路穿云索筍租。”“美、香”七唱云:“千首古風吟子美;一身新月種丁香。”皆蒙先君手加密圈,取列第一。今已垂四十年。此等情事皆不敢追憶。一追憶即覺心痛腦裂,惟求速死而已。
黃仲弢、叔庸昆弟同在鄂中。仲弢任提學時,亦喜與詩鐘之會。而叔庸尤所酷嗜。所居與余相近,嘗拈題見示,邀余同作,彼此互觀。叔庸有“奇、態”一聯云:“弟兄岑氏皆奇好;姊妹楊家態並濃。”用杜詩對杜詩,妙造自然。其時適有此兩姓貴人在當道,見者遂以為叔庸有意為之,然實非也。自此聯傳播後,梁節庵遂大傾服,推為鐘王。叔庸詩鐘佳句亦甚多,如“市、功”二唱云:“入市三人疑有虎;論功一士或為蛇。”余最賞之。
“三十三天天上天,玉皇頂上平頂冠。平頂冠上豎桅杆,三爺立在桅杆顛。”此同治間沈意文丈(壽榕)嘲滇督劉岳昭之兄所云也。而滬刻小說改“三爺”二字,謂余嘲張文襄。所云“帖包門第,繩匠胡同,帽雖變綠,頂已飛紅”及“劉坤一、劉坤二、劉坤三、劉坤四、王之春、王之夏、王之秋、王之冬”,此光緒間杜喬生諸君為桂撫王爵棠所作律賦前數聯也,而滬上報紙知與不知者,皆謂余為之。流傳失真,往往如此。余見今年滬上報紙及坊刻小說,載張文襄詩鐘“射、房”一聯云:“射虎斬蛟三害去;房謀杜斷兩心同”,本文襄作也,乃妄指為蔡伯浩作。另載“煙嫋御爐許久香”一句,此不知何人所作也,乃又妄指為文襄作。“射、房”一聯,句首四字各自為對,成句太易,詩鐘本不尚此體,然出自文襄手筆,則恰合身份。若出自伯浩,何足道耶。至“許久香”即許君鼎霖,妄作者自以為暗用人名甚工,而“御”字平仄不調,乃相傳為文襄所作,亦太冤矣。
或問余前數年及近年所作詩鐘,最得意者為何句,應之云:前數年所作,以“因、七”四唱一聯為得意;近年所作,以“九、華”二唱一聯為得意。“因、七”云:“兄弟結因思世世;夫妻逢七誓生生”,“九、華”:“黃九不師憐竹垞;綠華無定比蘭香”,似皆非尋常所有蹊徑耳。
“文、里”四唱,亞蘧取余眼、花。眼卷云:“誰攬斯文將有感;欲歸故里竟無因。”花卷云:“公子田文原冠四;墨家相里竟分三。”眼卷亞蘧本擬取元,因余向不多用文選,疑此非余所作,而不知余另有兩卷云:“白首好文嗟暮齒;黃冠歸里負初心”,“銛鉧柳文真妙品;輞川竹里有新詩”,似在所取眼、花兩卷之上也。余又一卷云:“蒲寺雙文青鳥遞;桐灘七里畫眉啼”,意境頗新,而亦未取。瑟君卷云:“霧迷三里憐無質;春怨雙文詠會真”,甚佳。
“腰、細”五唱,佳卷固不甚多,然所取者皆非佳卷。叔進取亞蘧元卷,乃至以“腰腹”對“細君”。亞蘧另有佳卷,叔進不取,而獨取此卷。亞蘧亦自謂出於意外。越兩日在酒座談李篁仙丈詩鐘,叔進曰:篁翁分詠雞與楊貴妃一聯云:“叫開百二秦關樹;壓倒三千粉黛圍”,“秦關”如何能對“粉黛”。余答曰:正猶“腰腹”對“細君”耳。合座與叔進無不大笑。此次余有兩卷云:“裴憐犀帶腰圍重;李感蠶眠細字多”,“詩誇口素腰蠻豔;畫喜粗文細沈工。”翼牟卷云:“量衣瘦覺腰圍減;熨錦平知細意多。”書衡卷云:“騎來鶴背腰纏重;寫道蠅頭細字精。”穎人卷云:“頻寬始覺腰圍減;鏡聽頻聞細語佳。”癭公卷云:“兄弟不才腰鼓誚;主臣相得細旃榮。”此數聯似皆穩適。杏城謂《世說》稱王丞相能作吳語細唾(按此說微有誤,《世說》中但有“吳語”,“細唾”見於劉孝標注——抄錄者),若以“細唾”對“腰圍”,殊新穎耳。
詩鐘本一時急就章,往往有眼前好典不能記,眼前好句不能得,而事後追擬,反得佳聯者。叔進言其舊作“臨、戰”卷云:“臨右北平秋馬壯;戰城南曲夜烏啼”,“微、土”卷云:“幾多白璧微時恨;要使黃金土價同”,皆過後所作,頗自愜意。余謂“臨右北平”十四字真可謂工。
十七集至者為杏城、瑟君叔侄、亞蘧、仲平叔侄、吉甫、穎人昆仲、書衡、叔進、季薌、癭公、硯農、公輔、伯厚、印伯、秋岳及余。是日共作四唱。“益、諸”六唱,叔進與余皆用“三益友”、“五諸侯”,而余卷為印伯取元,叔進卷僅取第六;公輔與余皆用“諸葛”、“益恩”,而公輔卷為亞蘧取元,余卷則兩取第四;伯厚與余同用“釣龍無諸”、“牧馬伯益”,而取皆不高。杏城卷云:“白頭有鳥譏諸葛;青鱓無魚詐益公”,兩取第二。硯農卷云:“筵前怒倳專諸劍;戶外驚猜李益灰。”瑟君卷云:“之子相思煎益母;念奴潛宿伴諸郎”,兩取第三。余另有卷云:“虎齒圖曾呈益地;龍涎香可降諸天”,“鴟夷小婦生諸暨;鴻博門生拜益都”,“徒勞神筆揮諸葛;翻遣樓船下益州”,“元亮流觀夷益傳;昌黎為吊望諸墳”,“入藥草名稱益母;如花楊氏鬥諸姨”,皆取而不高。癭公用“藕益”對“桃諸”,“藕益”最新,為通場所無,惜以人對物,稍遜耳。杏城另一卷云:“錢起詩居綸益上;荊軻史並政諸傳”,亦見匠心。
“火、交”七唱佳卷頗多。余取杏城元卷云:“花發仙桃金灶火;枝垂珊樹玉柯交。”穎人眼卷云:“獄底文山淒鬼火;夢中高惠有神交。”瑟君花卷云:“夏衣遠寄蒼梧火;水簟閑眠海柏交。”硯農臚卷云:“富厚易罹麋竹火;俠游當學伯高交。”叔進第五云:“漢家祀事通權火;晉代詳征紀木交。”吉甫第六云:“經過寒食傳新火;零落晨星感舊交。”伯厚第七云:“那堪三月連烽火;未有千金莫結交。”印伯第八云:“鉛汞細添龍虎火;粉黃密驗蝶蜂交。”伯厚第九云:“對灶不忘馮異火;書門已絕翟公交。”亞蘧第十云:“謝仙題字能知火;彭寵貽書竟絕交。”杏城十一云:“三唐州郡分涼火;兩晉河山拓廣交。”季薌十二云:“蒯徹寓言宵乞火;程生傾蓋早論交。”亞蘧十三云:“木華賦物征陰火;任昉平生感勢交。”硯農十四云:“束縕叩鄰驚乞火;鋤金鄙友莫論交。”又十五云:“噀酒欒巴能救火;班荊伍舉喜論交。”公輔十六云:“星躔分野占鶉火;月令初冬記虎交。”以下直至二十名外,皆多佳者,可謂一時之盛。公輔取余元卷云:“棘矜南楚興篝火;葛帔西華廣絕交”,此聯不過平穩。余另有卷云:“終看董卓然臍火;莫信陳余刎頸交”,似在此卷之上。又一卷云:“棗出北方名以火;梨生南海諡為交”,杏城亦用之,“火棗”、“交梨”,天然對偶。又一卷云:“葛相三分招濟火;文王九尺論曹交”,“濟火”頗新,“三分”、“九尺”,亦頗工巧,惜“曹交”典略腐。因憶鄂文端詩云:“問訊何年招濟火,斜陽滿樹武鄉祠”,為之神往。
“送、茅”一唱,佳卷頗少。“尚、顏”二唱,余卷云:“無尚篇從倉聖始;完顏使到衛王終”,竟得雙元,即印伯、穎人所取也。又一卷云:“姜尚非熊畋渭遇;伯顏如雁渡江來”,印伯取眼。仲平眼卷云:“觀尚良辰陶命酒;歡顏廣廈杜吟詩。”亞蘧花卷云:“靳尚進讒王不悟;伯顏飛渡後同行。”穎人臚卷云:“高尚故人遺廟記;厚顏逋客草堂移。”余另一卷云:“微尚頗思完玉白;衰顏漫擬乞金丹。”
第十八集“掌、燒”三唱,余以“騷愁掌夢魂招玉;蟾蜍燒香鎖齧金”一卷得元,以“國別掌撾鄰緬甸;羌分燒罕近先零”、“野火燒余皆幸草;歌筵掌上有名花”兩卷得兩眼。皆非上乘。此次之卷,以印伯“燕台掌記穿楊葉;夔府燒佘唱竹枝”、瑟君“三宵掌露承金闕;千里燒云下益州”兩卷為最佳。
“風、轉”四唱,余取杏城元云:“江流不轉吞吳石;夜月無風出塞云”,全用杜詩;叔進眼云:“樵祝越風朝夕異;帆隨湘轉往來頻”;瑟君花云:“君王地轉回鑾取;仙子天風下步虛”;穎人臚云:“耳後生風豪故在;胞中略轉懶何堪”;癭公五云:“義山葉轉多疑案;沈約屏風有豔思。”硯農取余元云:“胞中略轉憐中散;耳後生風壯景宗。”上四字全與穎人雷同,而首句用兩“中”字,揭後始看出,譁然大笑,乃易以穎人卷。余此次有最得意之卷云:“春水乍風和與汝;秋波一轉怎當他。”此題用此兩典,真天造地設,而人工偶得也。
“高、黑”五唱,癭公有兩卷云:“禮經故訓高堂纂;神策兵威黑闥擒”、“犬戎浪說高辛後;龍種休疑黑子多”,得兩元兩眼。余取仲騫花云:“青山合與高人契;白水難盟黑子心”,亦佳。余卷云:“獄感淮陰高鳥盡;卜憐墨翟黑龍誅”,杏城取花。叔進亦用黑龍典。瑟君臚卷云:“北海傳經高密裡;南柯尋夢黑甜香。”佛經古字“密”、“蜜”本通。余笑謂“甜”對“蜜”真工矣。“黃、豔”六唱,此題頗不易工。余取穎人元卷云:“夢中富貴飛黃速;老去心情獵豔遲”,真名句也。有兩卷以“越女豔色”對“鄴兒黃須”,全用《三百首》典,惜為雷同所累。余有兩卷云:“貔貅甲帳中黃隊;鸚鵡丁簾側豔詩”、“天下色原知豔重;眉間氣尚覺黃多”,句似稍可采。
第二十二集“博、青”七唱,係余閱卷,佳作甚多。癭西元云:“局投薄舅驚王博;幕卷荊公賦帝青”,亞蘧眼、花卷云:“達觀吳劄來贏博;霸業曹瞞起兗青”、“策幹冀闕神叢博;詩寫陰房鬼火青”,癭公臚云:“豬牧局投驅縱博;雀兒相貴識雕青”,秋嶽第五云:“畦倚宋詞傷望博;田居楊賦鄙紆青”,皆名作也。余有卷云:“宋玉招魂遙望博;湘靈鼓瑟數峰青”,不及書衡卷之“韋後宮中雙陸博;湘靈江上數峰青”矣。又云:“詞客招魂陳象博;少年刺面號雕青”,不及癭公之“雀兒相貴識雕青”矣。又云:“投壺箭欲同天博;行酒衣曾見帝青”,不及癭公之“荊公賦帝青”矣。宜其不能戰勝耳。
同社諸君,粵才最盛,如穎人、吉甫、公輔、硯農、玉甫、毅夫、露苑、剛甫、星巢、椿軒、養原、守白、鹵銘、子賢,皆極一時之選,而癭公尤為篤嗜。癭公文辭雅麗,記問淹博,詩鐘特其余事耳。記其“孔、千”一唱云:“孔璋識我猶詞客;千里前身豈畫師。”又云:“孔方與我應交絕;千騎看君在上頭。”“笑、京”二唱云:“忍笑陽城心醉後;收京同谷眼枯時。”“力、沙”三唱云:“石墨力堂搜斷碣;紅牙沙嫩聽清歌。”“藥、車”三唱云:“浮船藥玉錢塘豔,入谷車箱劍閣雄”,“草、陽”三唱云:“江南草長群鶯亂,巷口陽斜舊燕飛。”“橫、雨”五唱云:“法惠清鐃橫翠閣,秣陵殘角雨花臺。”“南、太”五唱云:“庭前蟻穴南柯夢,屋角蛛絲太極圖。”“孟、三”六唱云:“花蕊宮中祠孟昶,玉環天上待三郎。”叔伊極賞此聯,謂兩對夫妻,用典極工稱也。“落、絲”七唱云:“荊杞兵塵生萬落,苧蘿幽恨網千絲。”“令、香”七唱云:“宮中樊姬嫻詞令,地下曹瞞念履香。”炯齋、鶴亭皆極賞次句之超妙。
曾伯厚福謙近錄取其舊作詩鐘示余,擇其尤者載之,如“此、生”一唱云:“此樹桓溫頻感舊,生芻徐稚已登堂”,“世、回”二唱云:“人世難逢開口笑,這回斷送老頭皮”,“白、前”云:“既白鶴猶思赤壁,不前馬已阻藍關”,“瑤、海”五唱云:“魯直詩同瑤柱味,杜陵語避海棠名”,“官、線”五唱云:“今日郎君官已貴,當年慈母線猶留”,“老、家”六唱云:“壯不如人今老矣,虜猶未滅豈家為”,“舞、溪”七唱云:“兩行佇列天魔舞,一葉舟行罨畫溪”,皆可稱名作。
有寄詩鐘稿來者,署虞山詩鐘社,蓋寄自尚湖、吾穀間也。其體皆係分詠,不用嵌字,與余輩體制不同。余輩所以不喜作分詠者,以其成句易,而緊切難,乍觀之似易好,而細按之則難工也。即如虞山社“美人、糞土”分詠云:“南臉西眉皆絕色,牛溲馬勃盡良材”,無論“南臉西眉”、“牛溲馬勃”,四字整用,已不合法,且“牛”豈能對“南”、“馬”豈能對“西”?而況題係“美人”,則其句中必將“美人”兩字叩定,而後不可移置他題。若“南臉西眉”,則不能叩定“美人”,即題為“佳人”,亦何嘗不可耶?然余偶借此聯以發此論,乃對於普遍分詠體言之,非詆虞山社也。
虞山社稿中,佳作亦自不少,如“牛、美女簪花”云:“解來共羨庖丁技,妝罷重拈指甲香”、“遷史舊稱千足富,太真新試一枝新”,“水仙花、洛神賦”云:“寒白飄落冰盤外,逸韻流傳玉版中”,“湘妃竹、燕子樓”云:“秋雨幽篁搖楚澤,春風故壘覓徐州”,“簷馬、垃圾桶”云:“一院秋聲先遞送,六街塵穢盡包容”,“西廂、綠天”云:“月移花影人來否,夢入蕉陰畫不知”,此種分詠聯未嘗不工切也。惜作者皆不署姓字。虞山為三十年前舊遊處。嘗攜一校書蘇姓游邑人趙氏園,有句云:“兒女姻緣蘇小小,神仙風格趙閑閑”,詩稿不存,遊蹤更如夢幻矣。
二十四集,同人以“織、云”為二唱題,因余與叔海于旬日前攜織雲女史游崇效寺賞牡丹,余作詩數首紀其事,而報章均載之也。此次余競得元。句云:“蠶織西陵傳聖後,龍雲東野慕文公。”又一卷云:“手織有人舒妙腕,身雲隨地湧華鬘”,亦取傳臚。癭公卷余最賞之,云:“罷織星娥還取贈,為雲神女至今疑。”
“節、登”三唱,係余閱卷,佳句頗多。癭公云:“羝乳節持傷漢虜,豬都登得笑齊訛”,伯厚云:“雪窖節憐蘇武久,雲梯登羨謝公豪”,叔進云:“時窮節見黃冠志,羽化登仙赤壁游”,伯厚云:“露臺節到中人產,日觀登於絕頂峰”,叔進云:“麟筆登來傳古語,鳳鳴節足應昌期”,翼牟云:“三年節飲緣多病,九日登高感異鄉”,皆可誦也。
“真、發”四唱,余又得元,云:“上陽白髮余宮女,西塞玄真有釣徒。”吉甫卷極佳,云:“過萬女真亡北宋,稱孤禿髮霸西涼。”“漢、昌”七唱,余得兩元,云:“稱帝雀兒亡北漢,起兵燕子破東昌”、“史紀袁宏成後漢,地形張穆補延昌。”“檀、退”一唱,翼牟取余元云:“檀白關雲秋弭節,退紅江月夜移船。”然公輔卷甚佳,云:“退院僧遺坡老話,檀香佛祝子由蟲。”余另一卷云:“檀林秋乳誇詞豔,退穀春明感夢余。”
二十五集,“比、三”三唱,余得兩元,一云:“白魚比目春浮水,朱鳥三心夜看星”,一云:“虯詠比紅傳豔句,蝗祛三白兆豐年。”亞蘧譏“虯”、“蝗”假借,不知此等體裁但求傅色工麗、出語瀏亮,即足為佳,無甚高論也。癭公云:“清風比竹聞莊叟,靈雨三茅乞老坡”,至佳也。
“黃、好”四唱,余取杏城元云:“花進姚黃慚宰相,酒逢張好感司勳”。叔進眼云:“楚腰過好憐多死,晉齒皆黃論養生”。伯厚花云:“一生愛好真成癖,萬里飛黃始見才”。癭公四、五云:“兒有外黃全一縣,婦憐大好唱回波”、“檢點額黃描黛斛,商量肉好簸春錢”。穎人七云:“翼漢夏黃推四皓,霸秦任好殉三良”,皆佳作也。又辛壬間,京師梨園花衫旦以賈璧雲為第一,壬癸間青衣旦以梅蘭芳為第一,皆色藝雙絕,而且精進無疆者也。賈伶去上海後,惟梅伶獨在京師。朱伶幼芬色藝本佳,然年少長,藝亦不進,湘中劉君少少最為傾倒,京師有朱党梅黨之目。自余為梅伶賦《萬古愁》曲,傳誦一時,而少少君亦因事回湘,於是梅党普遍于國中,幾無復知有朱黨者。民視報館有詩鐘課,至以“易順鼎、梅蘭芳”命題。榜出,第一者不知何人作,其卷云:“削籍喧傳名士餅,贖身頗費將門錢”。“名士畫餅”為余一生最著之典,人多用之。“將門”則指張上將勳。然梅伶本無須贖身,與張亦甚差池。此殆出傳聞之誤耳。第三卷云:“樊樊山最稱知己,少少君原愧解人”,此卷乃余戲作,從旁面襯托出之,似為妙格。余所作十余聯,有云:“萬古愁心數斗血,一身香氣兩般花”,“姓名早革先皇命,色藝無慚乃祖風”,蓋余之姓名有人謂其欲革順治之鼎者;梅伶之祖巧玲,聲譽最著,為咸同兩朝第一伶也。又戲對云:“內部辛金同印伯,前身子玉又琴言”、“中年妾似方張寇,何物嫗生甯馨兒”,上句皆自用本事。又集句云:“詞客有靈應識我,落花時節又逢君”,此聯雖不貼切,而頗有神韻。顧印伯、楊瑟君俱有集句聯,瑟君句尤佳,皆未取。印伯集句云:“識君小異千人裡,與爾同消萬古愁”。瑟君句云:“不須浪作緱山意,豈要移根上苑栽”。“緱山”用余前身王子晉典,乃李義山句。讀者咸以為工。印伯尤擊節,謂其句中所用虛字,較義山本題更為神妙。瑟君今在天津未歸,而印伯則已于前月病歿矣。印伯小楷最精,冠絕宇內,嘗許為梅伶書“萬古愁”曲,梅伶已面謝之,因病未果,誠極憾事。
久不訪弢庵矣。移居南鑼鼓巷後,始得稍暇,因往訪之,則肖雅、熙民、默園三君俱在座。弢老遂仿其家孟公投轄留賓故事,剪燈呼酒,以永涼宵。主客五人,作詩鐘三次,夜分始散。是夕涼甚,余借弢老夾緊身棉半臂著之,乃得奇溫也。其作詩鐘,仍沿閩省昔年辦法,與寒山社中體例迥異。譬如五人各作數卷,即各充謄錄。己所作者如僅四聯,則錄他人之卷四聯,己作八聯,則錄他人之卷亦必八聯。不錄己作,以己作有他人錄也。錄完之後,即轉遞他人。候他人所錄遞來,始就其所錄中分別去取。擬取者則又自擇錄之。如己作四聯,則取他人六七聯,己作若多,則取他人亦須加多。各分去取之後,即各定甲乙,然後以次各唱各榜。先唱後數名,後唱前數名,最後始以次各唱其第一名,蓋猶旗亭畫壁遺意也。是夕主客五人,除余以外皆閩人也。閩派自以弢老為聖手,熙民、肖雅、默園皆名手也。余於閩派亦頗能揣摩,然不能為絕粹完全之閩派。是夕作三唱,弢老得元最多。余所用心愜意之作,諸人多不取,即取余亦不能得元,則未免為閩派所限耳。惟余三次所取之元,皆弢老卷,自謂眼力頗過人也。第一次“流、鬼”四唱,余取弢老元云:“老愛枕流無俗夢,閑聽說鬼過寒宵”,一望而知為弢老之作。取熙民眼云:“潦後濁流居上地,燹余新鬼哭荒村”,肖雅花云:“外戚馬流猶有裔,文家牛鬼總成妖”,取默園第五云:“只合濁流投此輩,故應窮鬼怨奴星”。弢老取熙民元云:“施工窮鬼難求去,世亂清流未可居”。熙民取弢老元云:“儒廁十流為世病,朝羅五鬼是亡征”。肖雅取弢老元云:“萬事遷流哀此極;百年人鬼遞相鄰。”弢老取余花卷云:“八陣江流難轉石;九歌山鬼尚依篁”,取余臚卷云:“禍到清流朝士盡;謠成委鬼義兒多。”熙民取余眼卷云:“白馬清流唐代禍;黃魚烏鬼蜀人風。”“白馬”、“黃魚”,余自謂當得元者也。第二次係《冬•細》五唱。余取弢老元云:“向人如睡冬山靜;潤物無聲細雨深。”默園眼云:“閑身舊甕冬齏辦;老眼昏燈細字勝。”弢老花云:“宋陵不盡冬青淚;漢將曾無細柳才。”又臚云:“最是窮簷冬日愛;何疑大海細流容。”弢老取熙民元云:“不免負薪冬月感;胡為舞劍細人讒。”取肖雅眼云:“風簷搖鐸丁冬響;雪瓦堆鹽細碎收。”取余花云:“獨愛孤松冬嶺秀;幾聞大海細流捐。”此次余用意之卷頗多,如:“老輩詩評冬友當;小妻稱謂細君沿”、“錯顏未免冬烘太;滅跡須能細熨平”、“閑撫陶松冬更秀;老耽杜律細如何”、“裁詩誰及冬郎早;讀書方知細沈難”、“味思食鯉冬難得;字寫蠶眠細更多。”其最得意者為:“狀口與鱗冬得鱠;論筯入骨細同鷹。”此聯自謂工細也。第三次《東•尾》六唱,余取弢老元云:“讀書浪說譙東舍;卷簟思營穎尾田。”弢老取余元云:“詩哀勝國婁東淚;揭署留都次尾才。”熙民、默園皆取弢老此聯元卷,肖雅則取余此聯元卷,熙民取余此聯眼卷,遂覺此次僅此一聯包掃一切。其次則熙民一卷云:“平原春色舒東望;行館離歌惜尾聲。”默園一卷云:“苦持冰雪遼東操;笑指煙波渚尾家。”此兩卷幾無人不取,列眼花。熙民取默園花卷云:“祭文有感從東客;畫譜多慚署尾人。”余取熙民花卷云:“眾山一覽惟東岱;大海能容有尾閭。”然余有卷云:“眾星拱極輝東壁;萬派朝宗會尾閭。”與熙民卷相同。余尚有數卷頗佳,如:“竟使相臣騎尾去;不令主上阻東行”、“學杜集編蠶尾後;謫韓文徙鱷東時”、“兵法長蛇宜尾應;豔情孔雀又東飛”,此數卷皆不取。
詩鐘作分詠體,須先以貼切本題,恰將題字扣住,不能移易他題為主。而後可任意求工。若可以移易他題,則雖工亦不足道也。猶憶光緒乙酉在蜀社時,以《朝珠•姨太太》分詠,王湘綺丈作一聯,上句用“蜜蠟”二字,下句云“破顏應是為鯿魚”。蓋時人戲謔時,嘗舉官署中各種婦女而以各種魚比之,姨太太為鯿魚,謂其立時甚小,臥時則甚大,亦雅謔也。湘綺丈云:姨太太一題最難作,諸君所作者雖工,然不一定是姨太太,題為詠妾亦可,謂為詠如夫人、側室、簉室亦皆可,惟鯿魚則確是姨太太,不可移易他題耳。然此等俚俗遊戲,無典可征之題,可以不作,即作亦斷不能佳,不如不作之為愈也。
《折•龍》一唱佳卷寥寥,惟瑟君元卷用“龍武一軍”對“折衡三府”最佳,然下三字皆未甚妥。癭公花卷云:“折氏扶風搜斷碣;龍顏爨國寶遺碑。”“折氏”、“爨國”亦皆未妥耳。《兔•侯》二唱佳卷更稀。余以“卯兔書年元秘史;子侯入詠漢名篇”得元,無足道矣。《布•平》三唱係余閱卷,佳卷少多。仲期元云:“股肱布重河東寄;顏色平傷澤畔吟。”履之眼云:“春從布谷聲中老;天向平蕪盡處低。”硯農臚云:“世傳佈射能驚眾;我笑平言但主臣。”履之為蒲圻賀君良朴,初入社者也。余集杜云:“青鞋布襪從此始;故國平居有所思。”為癭公取元。《高•足》四唱,瑟君得雙元云:“朝恩鼎足譏元載;侂胄冠高戲了翁。”兩事相稱,運用亦工。余眼卷云:“吳地三高先數蠡;虞廷一足獨稱夔。”遠不及瑟君作也。《茶•定》五唱頗多佳卷,如硯農云:“自注香山茶比女;苦吟賈島定如僧。”公輔云:“漁洋格調茶村似;秋穀情懷定遠同”、“閒居陸羽茶經著;晚歲朱熹定論存。”召南云:“白傅頗憐茶客婦;紫云深賞定生兒。”癭公云:“詩堂懷麓茶陵雋;石墨蘭亭定武精。”余有數卷云:“小名曾聽茶嬌喚;睡臉初開定子新”、“遺民願共茶村老;名將誰如定國忠”、“午枕睡余茶味在;丁簾坐久定香生”、“隱居鴻漸茶經著;講學鵝湖定論難”、“山谷詩情茶灶熱;荊公禪學定林深”,皆可采。召南即滿洲詩人奭君名良,為清代詞家承子久先生之子,年近七十,吟興猶不衰也。
戊申中秋,余在海澱六郎莊張文襄師宅。師留看月對酌。侍座者惟王司直一人。食賞蝦、蟹、白菜、蘋果、梨、棗、葡萄、石榴。余賦詩一章以紀之。是夕與師拈題作詩鐘七次。師作詩鐘向不寫出,但口述而已。他人作亦然。余退而憶錄之,僅得十之五六矣。曾刊入戊申日記中,分遺友人。今相距流年,所刻日記不存一本。忽從篋中檢得殘稿數紙,則是夕所作在焉,然又未注誰為師作,誰為余作。約略追憶,真與憶夢相同,不勝憮然。《銜•禹》一唱,師作云:“銜石精誠吟處士;禹金善對賴王孫。”余作云:“銜一條冰清可想;禹三漏耳聖誰知。”師作云:“銜來冠雀征楊震;禹賜肥牛傳漢成。”余作云:“銜須烈士橫刀去;禹步神巫仗劍來。”《脈•翹》二唱,師作云:“龍脈須研景純學;雞翹重注史遊書”、“當脈動時陳已亂;具翹關力孔無聞”、“土脈新滋宜雨後;雲翹妙舞出花前。”余作云:“脈脈牽牛看織女;翹翹牧馬感詩人”、“絕脈竟成蒙氏禍;殪翹宜伏女冠誅。”此聯頗為師所賞。《獻•兒》三唱,師作云:“議禮獻夫空附桂;納降兒子不如孫”、“宋臣獻可因醫諫;漢代兒寬以易名”、“嘗新獻麥征妖夢;止血兒茶有異方。”余作云:“芹以獻來知厥美;筍如兒護愛其新”、“詩才獻吉猶居後;學術兒良本貴前”、“慕文獻以金為鑒;笑婉兒將玉漫量。”《斤•武》四唱,師作云:“堊上運斤防捐鼻;室中接武戒橫肱”、“書重一斤詞演象;謀誅諸武夢驚鸚”、“椎重朱斤能救趙;鼎分黃武已稱吳。”余作云:“運到郢斤牛可解;履來姜武羍初生”、“椎若論斤朱亥重;槍因好武綠沉新”、“薺菜論斤傷力士;桑條繼武禍中宗。”此聯以師所極賞。《宗•翠》五唱,師作云:“西方佛衍宗三派;南越王貽翠一雙”、“小謝尚司宗袞烈;李斯曾贊翠旗先。”余作云:“虞廷藻火宗彝貴;奧海蘭召翠羽多”、“服裳虞帝宗蜼畫;被舄荊王翠豹裝。”《阿•草》六唱,師作云:“教忠貴有烹阿勇;除惡當如去草嚴。”余作云:“豹狸曾向山阿見;獯玁皆依水草居”、“池尋鷲嶺名阿耨;驛近蠶叢號草涼。”《匠•三》七唱,師作云:“效忠明代留鍋匠;納諫唐宗得諫三”、“元祐党碑爭石匠;碭山盜國罵宋三(疑為“朱三”——抄錄者)。”余作云:“宰我才難勝孔匠;皋陶命不受堯三”、“櫟材臃腫偏逢匠;槐蔭扶疏喜列三。”一席七唱,以此聯終。自謂切題,且得體。六郎莊宅係師所購別業,有軒曰“師田”,取淵明“田水吾師丈人語”意,師所自名,以軒外皆水田也。軒正對西山,翠撲眉宇。師嘗取“開軒面場圃”句命余屬對,余應聲曰:“無地起樓臺。”師擊節稱佳,且大笑,謂此軒乃填水田起之,真無地也。然師欲覓一句,切望西山者,竟未覓得。六郎莊易主已久,追念昔遊,能勿腹痛耶!
偶檢篋中,得前數年手抄詩鐘數紙,皆同人社集所作也。第一唱《眾•中》云:“眾芳搖落悲啼鴂;中道崩殂感臥龍”、“眾女荃蓀怨南國;中年絲竹感東山”、“眾人豫讓酬知感;中歲王維好道心。”《國•知》云:“國士假王功狗恨;知人先帝臥龍哀。”《長•不》云:“長留天地吟巢父;不廢江河論杜陵。”《張•浪》云:“張掖郡遙懷隴右;浪穹縣古憶顛南。”《可•書》云:“可中名勝留吳會;書後文章始退之”、“可中亭畔秋看月;書畫船邊夜貫虹”、“可兒早已知宣武;書種誰教殉建文。”除“長留”一聯外皆余作。《盧•羽》書衡云:“盧女雙棲吟玳瑁;羽衣一曲譜霓裳。”春榆云:“盧呼競試投瓊巧;羽飲方知射石能。”炯齋云:“盧聽牛鳴來魯國;羽悲騅逝渡烏江。”余兩聯云:“盧僕長須逢吏部;羽人抱背笑齊侯”、“盧橘滿村方夏熟;羽林出塞正秋高。”《生•武》林朗西云:“生意婆娑溫自喻;武人恩怨愬能平。”朗西,林文忠公之孫也。濤園云:“生彘啗肩持劍盾;萬牛回首重邱山。”《文•月》余作曰:“文心著論推劉勰;月脅談經服邵雍。”
第二唱《囊•寄》余作:“子囊城郢開三戶;爰寄征蠻過五溪。”《柴•詔》芸子云:“中柴日暮思親友;優詔生涯托醉歌。”印伯云:“鹿柴吟罷煙垞掩;鳳詔裁成雪直歸。”《望•南》余云:“魯望叢書傳笠澤;所南遺畫感蘭蓀。”《師•路》節庵云:“講師花粲龍能聽;諫路榛深馬不鳴。”《名•也》節庵云:“葛名宇宙垂千古;甫也諸侯老一生。”《張•鼠》春榆云:“生張熟魏逢場戲;武鼠蕭貓夙世冤。”《市•功》黃叔庸云:“入市三人疑有虎;論功一士獨為蛇。”《影•西》叔進云:“形影柴桑新贈答;東西蓮葉古歌詞。”《洋•臘》重伯云:“望洋海若驚河伯;嚼蠟摩登試阿難。”
第三唱《匹•秋》,余作:“未許匹磾成竊據;竟教秋壑作平章”、“青山匹練徐觀瀑;白苧秋衣李泊船”、“星無匹耦匏瓜獨;月有秋魂桂子多。”《運•同》余作:“鯤鵬運海齊諧說;鳥鼠同居夏禹經”、“仲則運城來死友;杜陵同穀發哀歌”、“神筆運籌勞北伐;秋衾同輦夢南朝”、“春秋運鬥成周緯;江漢同源補禹圖。”《出•書》沈子封云:“美人出塞千秋恨;名士書空一字無。”《丈•年》艾卿云:“維摩丈室三千偶;錦瑟年華五十弦。”《晚•何》剛甫云:“宮車晚出悲秦帝;天馬何年入漢家。”
第四唱《蓬•碧》云:“眉感秋蓬吟李賀;魂銷春碧賦江淹”、“莊叟心蓬因五石;萇弘血碧已三年。”《因•七》云:“兄弟結因思世世;夫妻逢七誓生生。”《關•後》伍叔葆:“高祖入關無項羽;懷王立後有孫心。”《字•年》紀香驄云:“梅吟一字師齊己;楮刻三年笑宋人。”香驄為紀文達公之後,久客張文襄幕中。《受•生》余作云:“野航恰受剛吟杜;春水方生欲走曹。”《衣•盜》荔村云:“杜曲短衣從李廣;江南大盜感蘭成。”“高祖”聯,叔葆句;“梅吟”聯,香驄句;“杜曲”聯,荔村句。余皆余句。
第五唱《心•老》,節庵云:“聞有所南心史在;直呼平北老兵還。”《遷•履》弢庵云:“一臥滄江遷謫感;十年京洛履綦痕。”印伯云:“鳶邊桂管遷江衛;馬上蕉衫履道坊。”《團•兄》香驄云:“盤中苜蓿團朝日;葉底芙蓉見早霜。”《香•月》余作云:“令君去後香三日;書記來時月二分。”《何•手》程子大云:“明月西園何皎皎;佳人南國手纖纖。”《連•白》郭遠堂云:“海水琴邊連竟去;涼風天末白如何。”《銅•佛》余作云:“落日荒台銅雀瓦;神鴉社鼓佛狸祠。”
第六唱《關•禁》云:“香泥打屋多關燕;春水如天不禁鷗。”《陽•重》云:“兩朝遺老推陽曲;三省邊防問重庵。”又第二唱《首•魚》云:“鶉首賜秦天帝醉;鱷魚徙海使君賢”、“石首楝花當夏始;鱸魚蓴菜又秋初。”皆余作。
寒山社第五十一集,同人到者,余與穎人、掞東、叔進、亞蘧、實齋、公輔、卣銘、北湖、瑟君、翼牟、曼仙、公達、彥博、伯厚及新入社之李右臣、劉厚齋、陸彤士,共十有八人。因仿閩例,每人各閱一份,各定一榜。是日共作三次,最後一次《帶•家》一唱,多至一百十六卷。余所取凡四十聯,特擇其最工者錄之,以征一時之盛。元云:“家父誦詩懷仲甫;帶佗兵法匹兒良。”穎人作。眼云:“帶頹有寵終妨國;家芮無詩熟諫王。”右臣作。花云:“帶草葉長天錫鄭;家黎種好世稱哀。”北湖作。傳云:“家有郁金堂上婦;帶留浮玉寺中僧。”伯厚作。卣銘五云:“家釀晨斟陶令醉;帶圍秋減沈郎知。”公輔六云:“家語孔叢多異詁;帶銘周武勒繆文。”公達七云:“家語或傳王肅偽;帶銘誰補蔡邕殘。”穎人十三云:“帶欲召戎通狄後;家因匿布見滕公。”卣銘十五云:“帶箭雉傳韓愈詠;家書犬為陸機投。”曼仙十七云:“帶可為城誇墨翟;家徒立壁笑相如。”彤士十九云:“帶經有集題蠶尾;家學相傳笑鳳毛。”公達廿一云:“帶披薜荔圖山鬼;家傍棠梨憶女郎。”彥博廿三云:“家訓北齊顏氏學;帶圍西邸沈郎腰。”卣銘廿四云:“家乘清芬留鼎鼐;帶經樸學老耰耕。”伯厚廿六云:“帶圍紅藥征卿相;家學青箱樂父兒。”叔進廿八云:“帶減兩圍梁武瘦;家徒四壁馬卿貧。”彥博廿九云:“帶下醫方傳扁鵲;家徒壁立感相如。”翼牟三十云:“帶雨梨花妃子淚;家風苜蓿廣文餐。”諸作抽秘騁妍,均極組織之能事。此次除亞蘧先去外,十七人閱卷,取十七元,余得六元,推為最多。叔進取余元云:“家書烽火嗟難達;帶甲親朋笑遠行。”此聯又有一榜亦取元。伯厚、北湖取余元云:“帶水自橫狸敢渡;家山終破鳳城(疑為“成”——抄錄者)擒。”卣銘取余元云:“帶圍漸減都因酒;傢俱無多半是書。”公達取余元云:“家乘宜州傷魯直;帶刀洮塞壯哥舒。”此外則“家禽德祖稱夫子,帶草康成隱不其”、“家雞愛習山陰帖,帶犢勤催渤海耕”、“帶賜萬釘裴度貴,家傳一笏魏諅賢”、“家訓篇從顏氏始,帶經堂以阮亭傳”,數聯所得榜、探不計其數。然余另有一卷云:“家雞王帖十七在;帶馬蘇文四六工。”自謂廉悍工峭,竟無一人取過,殆因其拗體耶?彥博用“帶下醫”極新,惜對未稱。公達一卷用家人卦,亦通場所無,亦對未稱。余惜此二典,因掇成一聯云:“家人卦出司馬筆,帶下醫傳扁鵲方。”屬對頗工,惜仍未免拗體耳。
樊山、節庵、濤園、伯嚴、炯齋、詒書、子琴、黃樓、伯浩諸君,在滬上亦有詩鐘之集,但人數太少耳。樊山有《樊園戰詩記》、《續記》,共萬余言,各報已排日登載,不脛而走矣。其中名作如林,錄不勝錄。因報章已載,無事駢枝。昨伯浩專鈔已作,自滬寄來,云皆取列前三名者。如《外•金》一唱云:“外藩部落傷全撤;金狄榛蕪忍再摩”、“金樓媟寫徐妃態;外傳新描趙後妝”、“金谷筵因孫秀罷;外家獄與灌夫連。”《澤•單》一唱云:“澤陂龍種生高祖;單舸鴟夷謝越王。”《曲•烏》二唱云:“首烏仙餌延年藥;拳曲臣慚用世材”、“韋曲宴遊懷子美;義烏生長記賓王。”《會•杯》二唱云:“鐘會蓄謀讒鄧艾;末杯燮計負劉琨。”《劍•來》四唱云:“情戀夜來甄寵替;詔求故劍顯心灰”、“殿前請劍朱攀檻;醉後呼來白上船。”《多•出》四唱云:“作賊郭多先李傕;殉名潘出比孫嵩。”《川•獨》五唱云:“循吏式憑川主廟;美人生長獨頭村。”《唾•門》六唱云:“姊妹情濃留唾袖;君王恩斷愴門根。”《海•肥》七唱云:“裴侯錫爵封臨海;魏祖懸師逼合肥”、“門隔蕭郎真似海;寵逾梅妃不嫌肥。”
(完)
令狐少俠轉載
24/1/2011
註:(1) 轉載自軒轅春秋文化論壇 抄錄者:水木清华
(2) 原文為簡體,轉載者轉為正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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