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引經據典】《仁學》 作者:譚嗣同
摘錄章節
二十九
孔之不幸,又不寧惟是。孔雖當據亂之世,而黜古學,改今制,託詞寄義於昇平、太平,未嘗不三致意焉。今第觀其據亂之雅言,既不足以盡孔教矣。況其學數傳而絕,乃並至粗極淺者,亦為荀學攙(1)雜,而變本加厲,胥失其真乎。孔學衍為兩大支,一為曾子傳子思而至孟子,孟故暢宣民主之理,以竟孔之志;一由子夏傳田子方而至莊子,莊故痛詆君主,自堯、舜以上,莫或免焉。不幸此兩支皆絕不傳,荀乃乘間冒孔之名,以敗孔之道。曰:「法後王,尊君統。」以傾孔學也。曰:「有治人,無治法。」陰防後人之變其法也。又喜言禮樂政刑之屬,惟恐箝制束縛之具之不繁也。一傳而為李斯,而其為禍亦暴著於世矣。然而其為學也,在下者術之,又疾遂其茍富貴取容悅之心,公然為卑諂(2)側媚奴顏婢膝而無傷於臣節,反以其助紂為虐者名之曰「忠義」;在上者術之,尤利取以尊君卑臣愚黔首,自放縱橫暴而塗錮天下之人心。故秦亡而漢高帝術之於上:「從吾游者吾能尊顯之」,君主之潛施其餌也。叔孫通術之於下:「今而後知皇帝之貴」,綿蕞(3)之導君於惡也。漢衰而王莽術之於上,竟以經學行篡弒矣;劉歆術之於下,又竄易古經以煽之矣。新蹶而漢光武術之於上:「吾以柔道治天下」,蓋漸令其馴擾,而已得長踞之焉。桓榮術之於下:「車服,稽古之力也」,挾《尚書》以為稗(4)販,無所用恥焉。如是者四百年,安得不召三國虎爭,五胡湯沸,南北分割之亂哉?至唐一小康矣,而太宗術之於上:「天下英雄,皆入吾彀(5)中矣。」此其猜忌為何如耶?韓愈術之於下:「君者出令者也,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,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。」竟不達何所為而立君,顯背民貴君輕之理,而諂一人,以犬馬土芥乎天下。至於「臣罪當誅,天王聖明」,乃敢倡邪說以誣往聖,逞一時之諛悅,而壞萬世之心術,罪尤不可逭(6)矣。至宋又一小康,而太宗術之於上,修《太平御覽》之書,以消磨當世之豪傑;孫復術之於下,造「春秋尊王發微」,以割絕上下之分,嚴立中外之防,慘鷙(7)刻覈(8),盡窒生民之靈思,使不可復動,遂開兩宋南北諸大儒之學派,而諸大儒亦卒莫能脫此牢籠,且彌酷而加厲焉。嗚呼,自生民以來,迄宋而中國乃真亡矣!天乎,人乎,獨不可以深思而得其故乎?至明而益不堪問,等諸自鄶(9)以下可也,慮皆轉相授受,自成統緒,無能稍出宋儒之胯下,而一睹孔教之大者。其在上者,亦莫不極崇宋儒,號為洙泗之正傳,意豈不曰宋儒有私德大利於己乎?悲夫,悲夫!民生之厄,寧有已時耶!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,秦政也,皆大盜也;二千年來之學,荀學也,皆鄉愿也。惟大盜利用鄉愿;惟鄉愿工媚大盜。二者交相資,而罔不託之於孔。被託者之大盜鄉愿,而責所託之孔,又烏能知孔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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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語譯】孔教的不幸,又不僅只是如此。孔子雖然處在據亂的時代,但他廢黜古學,改成今制,將昇平與太平之意寄托於字裏行間,一篇之中未嘗不是反復體現這種含義。現在但就孔子在據亂時代留下的文字來看,已經不能夠完整地見出孔教的意蘊了。何況他的學説經過好幾代的傳承之後便失傳了,乃至連同極爲粗淺的意涵也被荀子學説所混淆,從而使得原本失真的孔教變本加厲,全部失去真實面貌。孔子的學説衍變爲兩個支脈:一支是由曾子傳給子思再傳孟子,孟子因而極力宣揚民主思想,以表現孔子未竟的大志;另一支由子夏傳給田子方之後再傳莊子,莊子因而痛快淋漓地詆毀君主制度,(甚至)連堯、舜以上的君王,也不能幸免(其批判)。不幸的是這兩個支脈均已絕傳,荀學因而乘機冒稱孔子的名分,以敗壞孔子的學説。(他)說“效法後世的國王,尊重君王的地位”,用以傾覆孔子學説;(他)說“(只有)治理天下的人(國君),沒有治理天下的法則”,(實質上)是暗中防止後人改變他所建立的成法。(荀子)又喜好論述禮、樂、刑、政之類(的上層建築),唯恐鉗制、束縛(人民的思想行爲)的設施不繁多。荀子學説一傳到了李斯時,這種學説的禍害天下便顯著地暴露於後世了。但作爲他的這家學説,屬於君王以下的人採用它,(能)很快地滿足其苟且富貴且獲得主子歡心的目的,(認爲)公開地表現出諂媚、奴顏卑膝並不損傷臣節,反而把助紂爲虐的行徑看作是“忠義”;君王採用它,更加有利於(實現)君尊臣卑(的體制)以(達到)愚弄人民的目的,其自身則放縱專橫殘暴並禁錮天下人的思想。因此秦朝滅亡以後漢高帝採用它執政,(提出)“隨從我一塊走的人(即甘爲走狗者)我能讓他的地位提高且名聲顯著”,這是暗中向人民撒下的誘餌。叔孫通在下面(臣下)採用它(給劉邦制訂朝儀),讓劉邦感到“從今以後才知道皇帝位子的尊貴”,(這是)用那種繁縟的禮儀引導國君爲惡。西漢衰亡之後王莽採用它篡國,竟然發展到以竄改經學來爲篡位(作理論準備);劉歆在臣下的角度採用它,又通過竄改古經的文字在學術上起煽動作用。新莽滅亡後漢光武帝採用它治國,(提出了)“我用柔和的方式治國”(的主張),大抵是讓民衆逐漸馴服,從而使自己得以長久地坐在王位上。桓榮在臣下的角度採用它,(在門下面前)說:“(帝王賞賜的這些)車馬服飾,是我通過稽考《尚書》獲取的。”他挾持著一部《尚書》做販賣,真是恬不知恥。就這樣過了四百年,怎能不招致三國的虎爭、五胡如同沸湯般廝殺與南北對峙的分裂局面。到了唐朝實現了小康社會,唐太宗利用它來治國,(他玩弄權術說)“天下英雄都在我的掌控之中”,大概這(話中體現出他對下人的)猜忌心(否則)又將是什麽呢?韓愈在臣下的角度採用它,(他提出了)“國君是發號施令的人,臣子是將國君的號令貫徹到民衆那裏的人,老百姓是繳納糧食、布帛且製作器皿與溝通貿易以侍奉統治者的人”(的理論)。他(韓愈)竟然不明白凴什麽要建立國君(的道理),顯然違背“民爲貴君爲輕”的原理,卻(只)諂媚於一人(國君),把天下人看得如同牲口、泥土小草一般卑賤。至於“臣罪當誅,天王聖明”的提法,竟然敢於倡導邪説以誣賴古代聖人,(他)馳騁一時的阿諛之說,敗壞了後世人的心術,其罪責更加不乏(俠註:「可」?)逃避。到了宋朝又是一個小康社會,宋太宗採用它治國,讓臣下修纂《太平御覽》,用以消磨當時豪傑的意志;孫復在臣下的角度採用它,撰寫了《春秋尊王發微》十二篇,用以使上下等級截然分明,使中外關係的界限更加嚴格,(真是)兇殘刻薄到了極點,讓人民的思想完全窒息了,使人民不能再有所行動,(由此)便開創了兩宋南北的(濂、洛)大儒學派,而(後世的)那些大儒終於沒有誰能擺脫(孫復的)這個羈絆,且更加殘酷更加變本加厲了。哎!自炎黃社會產生以來,延續到宋朝時中國算是真正滅亡了。(怪責)老天,(怪責)人民,唯獨不去深刻反思(自己)而找到真正的原因。到了明朝則更不用說,(與前朝相比)等於是相形見絀了,(之前被扭曲的孔教)全是輾轉傳授而來,自然形成了一種道統,無法稍微超越宋儒的制約,從而發現孔教的博大内涵(本來面目)。(統治者)無不極其崇尚宋儒,號稱是孔教的正傳,其意下難道不認爲宋儒對自己有很大的私利麽?可悲呀,可悲!人民生存的厄運,哪裏有休止呢?因此,(我)時常認爲兩千年來的政治是秦政,(其國君)都是大盜(竊國者);兩千年來的學説都是荀子學説,(其學人)全部是鄉願。只有大盜(才會)利用鄉願,只有鄉願才長於諂媚大盜。二者互爲助力,無不托名於孔教。(站在)被託名的大盜與鄉原(的角度),去討論(那個)所托的孔教,又哪能認識真正的孔教呢?
(註:譯文轉載自蔡日新之《仁學注析》頁231-242。)
令狐少俠
14/4/2021
(1)攙:音參。
回覆刪除(2)謟:音cim2。
(3)蕞:音最。
(4)稗:音敗。
(5)彀:音究。
(6)逭:音換。
(7)鷙:音志。
(8)覈:音核。
(9)鄶:音繪。
第2個備註「謟」,你正文是寫「諂」,是常用詞「諂媚」的「諂」(cim2),原字在備註中卻誤寫為「謟」(音滔、tou1,疑惑之意),並誤音為cim2。
刪除更正:(2)「謟」為「諂」之誤。
刪除手機虛擬字盤字太細,揀錯隔籬。謝謝貴兄指正。
刪除【引經據典】系列好啃(kang3),總係文言,又長,今次引譚嗣同的《仁學》,全書50章,我細讀了《仁學》的〈自敘〉,掃過〈仁學界說二十七界說〉,讀第28、29章,但沒看完全書,若隨便對第29章提意見,或為不當,蓋可能在更前章節譚已有所說明。以上既陳,戴了頭盔,我斗膽聊兩句。
回覆刪除第29章開首有「孔雖當據亂之世,而黜古學,改今制」,我即有疑惑,讀前篇第28章,似乎未有解及;孔子有說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」,跟譚的「黜古學,改今制」似有矛盾。令狐兄可有看法?
我對孔子的理解,他的言行教義,只在他仙遊之後由弟子零散回憶而輯成《論語》,他沒有留下著作,但大概參與過整理《詩經》、《春秋》,是編輯者之一,尤其後者的責任可能較重。有稱他寫下《禮記.大同篇》、釋《易經》的〈易傳〉,這些極可能都是儒學後人的假託。孔子毋疑是古賢智慧的集大成者, 慕周公並志於復行周禮樂以治崩壞之世,而非在改制,故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」並非謙詞。
儒學義理有很多核心爭議,其學出了荀子,荀子出了法家;道家、墨家亦是出自儒家而後對立並被儒家排擠。儒學培養不少偽君子。
蔡日新的《仁學注析》令我獲益良多,《仁學》某些邏輯推演雖然不確當,但譚嗣同的思想原來這麼前衛,「……我自橫刀向天笑,去留肝膽兩崑崙」,四句或已成陳套話,但說出仍然想哭。敬譚嗣同。
其實,我對孔子的認識很一般,都是坊間非常大路那一種。
刪除貴兄對於「孔雖當據亂之世,而黜古學,改今制」的疑惑,請參閱《仁學注析》P.242仁學第三十篇的注釋(1),或可明白譚氏此說之來源。
「我自橫刀向天笑,去留肝膽兩崑崙」,可見譚嗣同的英雄本色與氣量。他的思想、言論在當時來說確實非常前衛,可算是激進派吧?
讀了註解和第30章,譚謂孔子「黜古學,改今制」,應是據康有為倡維新而著《孔子改制考》以偽託/超譯孔子思想而立言的。不過,讀來還是很有趣。謝令狐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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